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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:115脆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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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:115脆弱

如今東南亂事初平,朝中事務繁多,又恰逢年後京察,很多事年前總要鋪墊一番,在臘月封印之前,焦閣老從來都是忙得□乏術。蕙娘和權仲白說了半日的話,老人家居然還沒從宮中回來,她心緒煩亂,又因不便在娘家過夜,時間有限,便索性進了內院去看文娘。正好,文娘也從花月山房出來,正和四太太、三姨娘說話呢。

定親到現在也有大半年,像文娘這個年紀的姑娘,氣質變化也就是幾個月的事。她看起來不再是那個嬌滴滴的相府千金了,起碼粗粗看去,也有了幾分溫良恭儉,甚至是穿戴打扮,都不覆從前做姑娘時的處處出挑講究,恨不得連一個耳墜子都是有來頭的。蕙娘將她細細打量了一遍,見她身上也就是一個珍珠項圈,說得上舉世難尋,還有從前的氣派,其餘衣飾,只得‘得體富貴’四個字,心裏就先安了一點:現在王辰、王時兄弟都在京裏,肯定也住在一處,焦家給文娘的嫁妝再多,也比不上渠家的那位姑奶奶,與其從過門時起就擺出一副誇豪鬥富的架勢,倒不如現在自己就改了性子,在這種事上爭,是最沒有意思的。

“正月就要出門子,這幾個月也學了不少本事吧?”就算心裏再亂,在嫡母、生母和妹妹跟前,蕙娘自也不會露出一分一毫。她端正著臉色考問文娘,“賬本會看不會,內院那些瑣事,心裏有數了沒有,這一陣子都上什麽課了,逐一說給我聽聽,若被我發覺你偷懶耍滑,我是要罰你的。”

文娘就算有所長進,在姐姐跟前也還是那樣,又不甘心,又很聽話,她撇著唇,望著自己的腳尖,不情不願地細聲說,“每天早上起來,先上算學課,認蘇州碼子,看賬本,做四則運算,還有雞兔同籠,物不知其數……下了算學課,跟著娘發落家務,也幫著管事,從采買、廚房到灑掃庭除,一個月學一件事,娘還讓管事媽媽們教我外頭那些壞掌櫃們的手段。下午刺一個時辰的嫁妝,午睡一會,起來學……學閨房的事……”

從前四太太慈和,文娘實在是被寵大的,從小到大,那是深通文理,琴棋書畫無一不精,得了閑不是吟風頌月、清玩雅貢,就是吃喝玩樂、打扮修飾,雖說深通文理,一手工筆花草連名家都要讚許,可對居家過日子,她是一竅不通,無非是跟著蕙娘混學些皮毛而已,這半年突擊下來,總算知道世間疾苦,為人處事雖不說大見改觀,可那招人煩的傲氣是收斂了幾分了。說起閨房之事,更是紅透了一張小臉,瞧著憑地可人意兒,四太太和四姨娘對視一眼,都微微地笑,四太太道,“你姐姐今兒來給你添箱的,你也不看看她帶來的好東西,就只顧著在這害羞。”

文娘從前多計較這些首飾玩物?現在倒是都不在意了,牽著蕙娘的衣角,低聲道,“那個晚上看吧,我想和姐多說一會話。”

這是想要小姐妹說私話的意思,長輩們自然成全,因防著老太爺回府,沒讓兩姐妹進後花園,四太太把她們打發到東廂去說話,“你們愛說多久就說多久。”

文娘就是這個樣子,面上不說,其實心底不知多依戀姐姐,門才一合攏,她就投入蕙娘懷裏,滿是委屈地低喚了一聲,“姐……”

“幹嘛。”不要說權仲白,就是蕙娘,其實也都喜歡這樣小鳥依人、楚楚可憐的妹妹,勝過爭強好勝的她許多許多,她籠著妹妹的後腦勺,放軟了語氣,“都是這箭在弦上的時辰了,你別告訴我,你又反悔了,再不想嫁了吧?”

“那倒沒有……”也許是因為知道時間不多,蕙娘隨時要被傳喚到前頭去,文娘只忸怩了片刻,便坦然道,“最近他上門幾次,我在後頭看著,倒也覺得人還算不錯,起碼談吐還挺文雅的。我就是想,聽說他和從前那個,兩人感情一直都不錯……”

原來是討教這個來了――這個也只能沖蕙娘討教了,畢竟文娘的情況,又更棘手一點。達貞珠再怎麽樣,那是進門就過世了,等到蕙娘成親時,去世幾乎已有十年之久,可王辰那個元配,也就是幾年前才剛過身,而且兩個人是實實在在地做了好幾年夫妻。文娘心裏有所顧慮,不知如何處理和原配娘家之間的關系,也是很正常的事。別的不說,蕙娘心裏有數的:王辰身邊那幾個通房,雖說沒有姨娘的名分,可幾乎全是元配身邊陪嫁丫頭給擡舉起來的。文娘在公婆、妯娌跟前可能不大能吃虧,可在自己小院裏,卻絕非沒有敵手。不要小看通房丫頭,雖說在身份上,她們永遠無法和主母匹配,可男人的心在不在你這一邊,這差得就多了。

會怕,總是比不會怕強,文娘究竟還是成熟了一點,不那樣令人懸心了。

“對前頭的元配姐姐,肯定是要尊重、恭敬的。”蕙娘點撥妹妹。“在明在暗,都別說她一句不是,就是你弟妹挑著你抱怨數落,也決不能上鉤。她娘家的不是,人人都能說,唯獨就你不能,王辰要是個明白人,自然懂得做事。不過,以他們家的身份地位來說,就算將來祖父過身,他們家也和我們家不能相比,頂多就是依附著王家在福建老家開枝散葉,多置辦產業,為下一代鋪鋪晉身的道路,要說有什麽別的想法,那也是沒有的事,你和他們家發生矛盾的機會也不是很大。總之你越是關心前頭,就越顯得自己宅心仁厚,你是長子嫡媳嘛,不必同誰去爭,有時候,吃虧是福。”

想到達家那個令她隱隱有幾分忌憚的達貞寶,她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,這才又振作精神,告訴了文娘幾句經驗之談,見文娘仔細聽了,細白側臉全神貫註,長長的睫毛略微垂著,小嘴一嘟一嘟的,好似默記著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,心頭不禁又是一陣近乎疼痛的感觸:這麽個嬌嬌嫩嫩的瓷娃娃,到底也到了出門子的時候了,從此後世間的風霜雪雨,也要獨自承受,家裏人再關懷,能幫的終究也是有限……

文娘自己倒沒覺得多麽不舍、害怕,也許是因為婚期近在咫尺,她終究是做好了準備,從姐姐這裏聽了一席話去,態度又再安定了一分,伏在姐姐懷裏,先撒了一通嬌,“沒事也不多回來看看我,我還以為七夕你能回來呢,偏是毫無音信。這次回門,也不把歪哥帶來,姐夫更是不見人影……”

提到權仲白,蕙娘立刻就是一陣煩躁,這煩躁甚至無法壓制、掩藏,她把文娘推開,輕輕地擺了擺手,“別提他啦。”

說著,也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,想說什麽,又是什麽都說不出口。

文娘可能還是頭回見到姐姐這副模樣,哪能不驚奇萬分,她坐直身子,愕然瞪了姐姐半晌,“怎麽,姐,你和他拌嘴了?”

“沒有。”蕙娘只胡亂搪塞,見文娘顯然不信,她甚至都有些語無倫次,“唉,就稍微拌了幾句,你別管啦――等你出嫁以後就明白了,夫妻間肯定都是磕磕碰碰的……”

文娘又打量了姐姐幾眼,面色忽然一沈,跳下椅子就往外走,這一出來得突然,蕙娘都吃驚了,“上哪去呢?”

“撒謊!什麽磕磕碰碰,能讓你這麽上臉呀?你都這樣了……肯定不是小事!”文娘氣哼哼地,“我知道你,你不想讓娘、三姨娘擔心……肯定也沒臉和祖父訴苦,你不用說,我說!我告祖父去!他權仲白有什麽了不起的,還給你氣受?呸!虧我素日裏還看著他好呢,原來也是個壞蛋!”

蕙娘真不知自己面上是何等神色,居然讓文娘輕易地就調轉了陣腳――從前還因為自己說了權仲白,又哭又鬧地‘我哪裏不如你’,現在就是‘他權仲白有什麽了不起’。這胡攪蠻纏,變臉如翻書的一面,她倒是半點沒改……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,“你得了吧你,還告祖父呢,你有本事自己收拾他呀。自己的事還顧不過來呢,就會瞎操心。”

文娘雖說不大懂事,可也不是傻子,不是幾句話就能糊弄過去的,她到底還是略作解釋,“我和你姐夫沒什麽大事,就是前陣子家裏變動大,他心情不好,這一陣子都比較消沈。你還不知道我,我見著這作樣子就煩,恨不得幾耳光抽上去――可惜,他不是你,是你呀,就真抽了!”

蕙娘一邊說,一邊不禁輕輕拍了拍妹妹的臉頰,自己笑起來。文娘半信半疑地,瞅了她好幾眼,才勉強道,“誰說我瞎操心了,你是我姐,我能不管你嗎?你不知道,你剛才那樣,別提多可憐了……”

她扳著姐姐的脖子,語氣認真起來,“我知道,你心裏話不愛和別人說。我也是泥菩薩過江,自己且還管不過來呢,你要和我說了,我也只能為你著急上火,確實幫不了你什麽。可有些事你不能一個人扛著,我就幫不了什麽,陪你說道說道,著急著急也好哇,姐,權家的事我也都聽娘說了。姐夫因為親哥回老家去,和你鬧別扭了?”

文娘平時總是想方設法地給她添亂,真難得如此貼心,字字句句,都說得蕙娘心底熨帖,她撫了撫妹妹的臉頰,“真是長大了……放心吧,真沒有什麽大事,就是你姐夫性子左了點,再過一段日子也就好了。”

文娘卻仍不放心,再三逼問,蕙娘被她煩不過,只得搪塞她,“我不告訴你,我和祖父細說去,這事說了你也不明白。”

“我回頭可是要問祖父的。”文娘難得把姐姐逼到這個地步,她嘴兒一翹,也有點得意。“要是你沒說,祖父少不得又要把你給請回來,到時候,免不得又是一番折騰,你要挨祖父的數落,我可不管了!”

蕙娘恨得去擰文娘的手背,“人大了是吧,不服管了是吧?我還沒捏你呢,你倒是捏起我來了,算學學得如何了,說會看賬,能看懂四柱賬了沒有?我這都不說借貸賬了,龍門帳、三柱賬有什麽不同,能告訴我不能?”

兩姐妹說說笑笑打打鬧鬧,很快就到了午飯時分,娘因還有幾樣見面禮沒趕出來,只得依依不舍地先回花月山房去做針線了。按焦閣老平日裏的起居來看,再過一兩個時辰無論如何也都回府了,四太太想安排她到小書房等候,可蕙娘自知此時心亂如麻,連文娘都能看出不妥。她實在不想用這種面貌去和祖父說話,再三猶豫、再三思量之下,倒是游蕩到了南巖軒裏去探三姨娘。

現在焦家人口更少,兩個姨娘都可以自行居住一處了。只是三姨娘、四姨娘素來和睦,多年做伴已經養成習慣,依然還是分住在南巖軒兩側,此時也正坐在一起說話,見到蕙娘進來,都有幾分詫異。三姨娘問,“不是要去小書房等你祖父嗎?”

正說著,四姨娘已經隨指一事出門去了,蕙娘隨口道,“我心裏不大爽快,過來您這裏坐會兒。”

三姨娘更為詫異――卻並不大驚小怪多加盤問,只道,“那也好,許久沒和你這麽坐著說話了,心裏想得慌呢。”

說著,便和蕙娘在窗前對坐著說些家常瑣事,安安閑閑地叨咕著南巖軒裏的幾棵樹,今年葉子發得晚,花開得早,到了夏日裏,後院的葡萄藤上結出了紫葡萄,居然還是甜的,子喬自己爬著摘了,吃了好幾嘟嚕,倒比外頭貢的更覺得新鮮……

說著說著,蕙娘有點坐不住了,她竟和文娘一樣,慢慢地就滾到了三姨娘懷裏,把頭伏在她膝蓋上,半閉著眼睛似聽非聽的,竟似乎是有了睡意。

自從被焦四爺接到身邊教養之後,蕙娘就很少這樣和生母撒嬌,她從小性子強,也不是那等要人抱咬人哄的性子,在這一次之前,三姨娘幾乎都有七八年沒有抱過女兒了。

她慢慢地住了口,卻依然並不發問,只是輕輕地撫著蕙娘的肩背,好似在哄她入睡一般,力道輕柔而從容……過了一會,蕙娘開腔了。

“姨娘……”她的聲音悶在三姨娘腿上,甕聲甕氣的,“我心裏煩得厲害。”

“嗯。”三姨娘說。“是因為姑爺吧?”

蕙娘一下又沈默了下來,過了許久,她才輕輕地、嘆息一樣地說,“是因為他……”

“姑爺待你不好?”三姨娘問。

“他待我挺好的……”蕙娘立刻就否認了她的說法,她反覆說,“他待我很好……是我自己貪心,他待我越好,我就、我就越想要更多,我總覺得不夠,我不安心,我……我難受得很……我倒寧願他待我壞些,別待我這麽好……”

三姨娘又是好笑、又是感慨,她捏著女兒僵硬的肩背,柔聲道,“這又是為什麽?姑爺待你好,難道還做錯了不成?”

蕙娘烏鴉鴉的頭顱輕輕地搖了搖,她斷斷續續地道,“他待我太好了,是我……是我待他很壞。可我沒有辦法,我……我沒有辦法,姨娘,我又壞、又貪心、又惡毒,我、我……”

她忽然輕輕地抽泣起來,再說不下去了,只是反覆地道,“姨娘,我好怕、我好怕……”

三姨娘極盡溫柔地摟著女兒的肩膀,她說,“好、好,哭出來就沒事了,不怕、不怕。”

這個素日裏沈默而溫順的婦人,慢慢地直起了脊背,她滿是慈愛地望著女兒的頭頂心,旋即,又將眼神調向天棚,若有所思地沈吟了起來——

作者有話要說:親情永遠比愛情更可靠呀,比起小七和三妞,可以說蕙娘和親人的感情是更純粹的,也許是因為她的親人本就不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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